雁俏|《空花》第一诫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
——《旧约•创世纪》
多年以后,面对烈日之下的审判台,俏如来将会回想起上官鸿信陪他去看烟火的那个遥远的夜晚。
静寂苍穹,再生繁花。
时间孑然独行,仿佛永远不会停止。又仿佛早已停止。
夜幕笼罩下的旷野,余温散尽。
一人坐在引擎盖上,一人倚靠在车门旁。两人脸上的棱角,一时明,一时暗,显得既凄迷又悱恻。
在烟花缓慢消逝的最后一瞬,风也显得格外温柔。仿佛迟来的爱抚。
俏如来闭目。
接吻吗?
上官鸿信放弃观望,倾身上前,完成他们第一次的亲吻。
与此同时,冰冷的枪口,准确无误的抵着俏如来的胸膛。
一,二,三。
他在心中默数。
破空一声枪响,惊起丛林间的无数寒鸦。锋利的羽翅划破苍穹,营造出凌乱的伤口。
银色子弹瞬间击穿温热的心脏。
在一片萧瑟的扑翅声中,上官鸿信将俏如来逐渐冷却的身体拥入怀里。
远处山影萎顿,缓慢起伏,相互交叠在一起。
再无穷远处,是世界的尽头。
是一种名为虚空的永恒。
最后一点星光也被黑暗销蚀殆尽。
自此长夜漫漫。
神不知道,世上有了光,万物才会投下自己的阴影。
但上官鸿信知道。
唯有俏如来,是他终生的阴影。
第一诫:
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那是一大株彗星风兰。
洁白,纤细,极致耀眼。
十分罕见。
俏如来盯视片刻,并不知道隐身于黑暗中的自己,神情悦慕。
夜已经很深了。
抬手看表,凌晨两点十三分。锐翅般的眼睫扇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剩下几盏寂寥的路灯。灯与灯之间,是一团浓郁的阴影。
想起那个时候,指尖揉不开的墨。
整排窗户都是破的,彩色磨砂玻璃上密布着适合窥探的洞口。透过这些洞口朝外张望,世界显得更加清晰可辨。
不知为何,俏如来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株彗星风兰。星形白色花朵,异常突出的花距,如同彗星划过夜空遗留下的光迹。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会是他今夜所犯得第一个错误。
他因此错失梯井里的脚步声。
来人一身黑色风衣,仿佛行走在灰白的雾气里。沿着环形楼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走向窗边立着的瘦削人影。
“隐者。”
突如其来的一声低唤,直接敲在后脑勺上。
彗星风兰让人炫目。
心脏倏尔一颤,但俏如来立刻回过神来。
极其熟悉的声线,他知道身后是谁。
于是毫不留力的一记肘击,瞄准的是倒数第二根肋骨,察觉到对方身形往后一闪,俏如来抓住机会迅疾转身。
甚至没有必要看清来人的脸庞。
“上官……”
但这一瞬间,犹如水银一般的月光,从楼顶的天窗倾泻而下。
依然是熟悉的晦暗的神情,若是细看,就会有一种深刻的伤感。
月光将上官鸿信的脸色衬得过于苍白。
俏如来微压眼睫,试图从眼中过滤掉那些月光,但依然不能阻止心底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异样感。
上官鸿信悄声往前两步,将他压向两根墙柱之间,最为黑暗的夹角。
“嘘,注意听……”
薄唇冰冷,蹭了一下耳廓。
似有若无的。
俏如来本能的往后又退一步,却不料身后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他猝不及防,撞上墙壁,又反弹回去。
于是一头撞向对方怀里。与其说撞,不如说是无法自控的倒向。
上官鸿信全然接纳。
这份秘而不宣的被动亲昵。
“你怎么来了?”
俏如来语气不善。
“狩猎。”
对方回答的语气,给人一种正在笑着的错觉。
俏如来愣了一下,心里那股莫名的异样感更为强烈。
他们的关系,从来就不是朋友。
即使两人同属于“塔”的成员。
互不干涉,保持恰如其分的距离,从不插手对方的任务。
这也算是迄今为止,两人之间唯一有效的默契。
上官鸿信继续在他的耳边低语。
“你可以拒绝我的帮助。”
你会拒绝吗?
黑暗中,俏如来嘴唇翕动,却又再次紧闭。
原来你不会拒绝。
这时,沉寂许久的街道尽头终于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俏如来眉头微蹙,身形迅捷一闪,便脱离了对方似是而非的掌控。
顺手推开紧邻的那扇窗户,毫不迟疑地翻身一跃。
上官鸿信瞳孔一缩,呼吸骤停。
这是一座荒废已久且高达五十米的独立式钟楼。正常人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必死无疑。
俏如来必然是正常的血肉之躯。
上官鸿信紧随其后跳了下去,试图截获那道迅速下坠的身影,但当他看见那根垂直向下延伸的安全钢索时,转瞬间便哑然失笑。
落地之后,循声走向暗巷。
暗巷里遍布杂乱的废弃物,尽头是一道锁死的铁丝网,铁丝网另一侧是几乎人去楼空的破败公寓。
路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潮湿斑驳的墙面上,映着两道殊死缠斗的人影。
空气中漂浮着刺耳的电流声,灯光闪烁不定,墙上的人影也忽明忽暗。
俏如来,确实人如其名。
一头如瀑银发束于脑后,白色西装剪裁得体,柔韧的腰线因此一目了然。
一如想象中的那般严谨,优雅,果敢。并且坚不可摧。
他手握银刃,翩若惊鸿,身手极为矫健。每一次凌空挥刃,势如行云流水一般,巧捷万端,令人目不暇接。
纵是如此,上官鸿信仍然一眼看穿。
他依旧存在致命的缺陷。
明知是猎杀之举,飞转的刀刃上,竟然丝毫不见暴戾杀气。
果然过于轻怠了。
上官鸿信心道。
在这样生死攸关的场合,也只有俏如来,才会纵容自己的失误。
他对自己,一向舍得。
一向残酷。
你还是不明白。
如果你不能从死亡的指掌间逃脱,那你就是在对我犯罪。
俏如来。
这是不可饶恕之罪。
上官鸿信冷眼一收,从怀里掏出黑色手枪,咔嗒一声子弹上膛,一边箭步往前一边压下眼睫,眸中锐光一闪,瞄准闪动的人影,扣下扳机。
“砰——”
一枪命中额心,猎物轰然倒下。
狩猎宣告结束。
上官鸿信继续走到俏如来面前。
夜风扬起他眼前的碎发,鎏金的眼眸如同波涛汹涌的金色海洋。
“为什么不用枪?”
“太快了。”
俏如来收起银质匕首。
“什么?”
“三天前失踪的那个孩子,最终只找回一截小腿……”
俏如来垂眸,神情冷淡,望着地上四肢扭曲的尸体。
应该用利刃,一次又一次,切开皮肉,敲断关节,割开咽喉,最后砍下头颅。
也许只有这样,他们身体里每一滴被罪恶囚禁的鲜血,才能获得释放。
为什么要用枪?
他们分明不值得。
他们是万恶之源的血族。
而没有一个血族,可以如此轻易就获得死亡。
这是上官鸿信第一次见识到俏如来心中的地狱。
与世上其他的地狱不同。它们是明净的水晶,唯一而痛苦。
如同在火炉中熬炼过七次的银。
如同神也背弃的真理。
两人并肩走出暗巷,走入空旷的街道。
从一段灯光里走进另一段灯光里。
光总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两人是并肩行走在暗里。
俏如来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
再一低头,发现指尖其实非常洁净。并没有打翻的墨。
经过那株彗星风兰的时候,上官鸿信停了下来。
“它叫什么名字?”
无人应他。
俏如来正看着那些白色花朵出神。
四周是触手可及的浓浓夜色。
上官鸿信盯着他神情悦慕的侧脸,然后像过去那样——就好像他们早已经历过无数次——试着伸手,轻轻捻了捻俏如来的耳垂。
是一种记忆中的柔软。
让他想起他的心脏。
俏如来因此转过头来,却是一脸懵懂。
上官鸿信不由笑了起来。
“我问你,它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
见他确实摇头,俏如来回答,“彗星风兰。”
代表盛大的光明。
以及,明媚的绝望。
“彗星风兰。”
上官鸿信又饶有兴致的重复了一遍。
“嗯。”
俏如来微微点头。
过了几秒,他再度开口。
“上官鸿信。”
“嗯?”
“彗星风兰……你怎会不知道?”
上官鸿信嘴角的笑意逐渐消散。
俏如来面呈戒备之色,摸到了别在腰后的匕首,一步一步往后退去。试图将自己隐入那片阴影里。
但劲风袭面,上官鸿信瞬间近身。
“隐者。”
他单手解开月光下的银发。
再次深情一问,“你听说过教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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