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纸鸢

默对探虚寂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二


      杀念一闪而逝,但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惊骇与恐惧,却在上官鸿信的内心深处悄然蛰伏下来。仿佛一条被惊扰的毒蛇,只是亮了亮毒牙,又再次进入长眠。

      俏如来并没有错过他眼中动荡的惏悷。

      一如崩云屑雨,浤浤汩汩。

      “我知道你一直反对斋心术。”

      上官鸿信尝试勾起嘴角,但未能成功。

      “只是现在…”俏如来垂眸道,“反对无用。”

      何其沉重的四个字。

      砸得上官鸿信头破血流,简直束手无策。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承受失忆造成的后果。相信这一点,殿下一定比俏如来更加清楚。”

      俏如来继续说着,甚至不再朝他抬眼。

      “自从郾城之疫爆发以来,百姓深陷解疫困境,众人皆是举步维艰,殊不知这些仍然只是一个开始。羽境之内大小城池,共计一千五百八十五座,其中如郾城这般规模人口达到数十万的州府,亦有两百五十四座。”

      “殿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上官鸿信黯然沉默。

      俏如来便替他答道:“意味着重明王若是继续执迷不悟,那羽国一千五百八十五座城池,凡一座城可比一口刀,或作一柄剑,殿下认为这样的刀山剑林,俏如来能够领受几次?”

      如此直击灵魂的拷问,想来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了。

      上官鸿信痛到几乎丧失开口的能力。

      “而你……”俏如来轻叹一声,将心中最为隐秘的担忧和盘托出,“上官鸿信…你又能领受几次?”

      “我自是明白,你杀我一次,便是走一遍地狱。但你这一生,本该活得光明磊落,倍受万民景仰与称颂,绝不该像这样陪我走在地狱里。”

      俏如来终于抬起眼帘,神色是克制不住的伤感。

      “上官鸿信。你要知道,地狱走一次就够了。”

      这一句无比殷切的期许之词,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冲破了重重命运,才如愿抵达上官鸿信的耳边。

      它固然伤痕累累,却将在今后,在上官鸿信漫长的余生里,不遗余力地熨帖着他灵魂里的每一寸碎裂。      

      “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杀我的机会。”

      俏如来伸出手,轻轻抚着上官鸿信的脸,目光再一次清明而又坚毅。

      听起来像是某种不祥的告别,但上官鸿信深知并不是。

      他坦然迎接俏如来的目光。

      果不其然,俏如来继续道:“我会让郾城成为重明王最后的墓冢。”

      上官鸿信微怔数秒,似乎有所感怀,低声应道:“听闻当年,他与十纸鸢初识之地,便在郾城。”

      命运百转千回,冥冥之中,一切又尽归原点。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一刻,两人心念相携,相顾无言。

      案上那支烛火亦燃至尾声,屋内的光迅速收缩,转瞬便暗了下去。须臾,身边的人默默起身,烛火又重新续上一支。俏如来眼睫一闪,双眸如擦亮一般,看他看得格外分明。

      上官鸿信以同样炽热的目光俯视,一伸手探向俏如来的心口,掌心感受到一阵鲜活的温热。

      他微笑问道:“这心,是要如何斋法?”

      俏如来略一思忖,对他坦承道:“鬼门十三针,作用于阴阳十三脉,可斋七情六欲。七情指的是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七种情志,再按照《吕氏春秋》的记载,六欲则指由生、死、耳、目、口、鼻所生的欲望,后人也将其概括为:见欲、听欲、香欲、味欲、触欲、意欲。一针绝一情,一针禁一欲。十三针成,人可无情无欲,达到五蕴皆空。”

      “如若不成,有何后果?”上官鸿信继续试探。

      俏如来合上眼帘,顿了片刻,答道:“如若不成,便是阴阳失和,心志失常。恐怕要疯上一世。”

      只可惜,上官鸿信机敏过人却从来不讲道理,尤其是面对俏如来的时候。他也从不忌惮俏如来的恐吓之语。

      最后一个问题。

      “爱呢?”

      如他所料,俏如来选择闭口不言。

      上官鸿信在这个问题上极度缺乏一贯的耐心,他几乎瞬间作出决定,非要在今夜撬开俏如来的嘴不可。

      你将爱放在哪里?

      你将我放在哪里?

      口舌交缠的某一瞬间,也是无数欲念惊动的瞬间,上官鸿信无法自抑地产生一种想要打开俏如来的危险念头。

      不测之魂,偏坠不测之渊,终究遍寻不得。

      就连俏如来……也遍寻不得。

      上官鸿信终于绝望,终于认清现实。

      他的灵魂早已被烈焰浇筑在俏如来的双眸里,他这一生注定要见俏如来所见,念俏如来所念,愿俏如来所愿,舍俏如来所舍。

      每一次面向深渊的凝眸,对他的灵魂而言,都是一场憯恸的凌迟。

      上官鸿信重复问道:“爱呢?”

      区区二字,带着一种誓要将恨意宣之于口的强烈情绪,他将俏如来提了起来,就连唇齿间的动作也粗暴得仿佛只为泄愤一般。

      俏如来睁开眼帘,神色竟有些恍惚。

      “…爱…”

      “…你…不能替我保管吗?”

      上官鸿信一笑决绝。

      “你到底凭什么?”

      他的掌心再一次压着俏如来的心口。此时那里却冰冷得可怕,仿佛先前的温热也全然只是他的错觉。

      “鬼门十三针,对吗?”

      “俏如来,是不是我现在一掌下去,就可以让你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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