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纸鸢

默对探虚寂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四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有幸,便可以听见无数次的雨声。而世上所有的雨声,其实都是不一样的。

      不同的人听同一场雨,感受也只能是不同。雨声或轻或重,或缓或急,或缠绵或凄切,多情无情,都在人心一念之间。

      也应有无声的雨。沉默的雨。

      上官鸿信仰头望向夜空,有一瞬间,他恍惚以为雨已经停了。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些雨仍然无边无际地落着,淋在脸上又湿又冷,零星的雨滴落入眼眸,仿佛黑夜里大片的冰在湖面碰撞,沉浮,令人感觉冷冽,刺痛。

      大雨依然滂沱,冲刷着世间一切无法挽回的罪孽。

      万物殊途,又万物接受洗礼。

      只是望着雨的时候,上官鸿信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孤身跪在雨中,似乎本该如此凋零,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直到双膝乃至周身都已失去了知觉。

      世界是一片空寂。

      远处的地平线绽放出一丝破晓之光。

      天明了,雨也终于停了。

      他勾起嘴角,弯成一道凄楚的弧度,然后垂眸同时摊开手掌,掌心显然空无一物,但是当他用力攥拳的时候,却仿佛感受到一些温暖的余烬从指缝间缓缓流走。

      这样的感觉,人们通常称之为,失去。

      胸膛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硬生生地剜走了什么。

      只剩下一些狰狞且苍白的伤口。

      上官鸿信用力支起身体,抬起沉重的眼睫,望向远处。    

      雨水在地面积聚,形成一片又一片的水洼。那些水洼又浅又薄,形状极不规则,如同散落的镜面倒映着万丈瑰霞。

      视线尽头,一骑白马由远及近,马蹄飞驰,将满地霞光踏得粉碎。

      那样熟悉的身影,应是负责将八行密函送往燕京的上官萦空回来了。

      “堂兄!”

      一眼撞见满身血污的上官鸿信,上官萦空顿时一声疾呼,连忙飞身下马,神情焦灼地摇着他的双肩,问道:“出了何事?是谁伤了你?俏如来人呢?”

      上官鸿信只是目光茫然地看着他。整个人的状态像是丢了魂一样,看起来非常淡漠且迟钝。

      这样的反应绝不正常。

      上官萦空凭着医者的本能,立刻警觉起来。他将人扶到一旁靠墙坐下,浑身上下检视了一遍,脸色很快变得阴沉。接着他又掏出一只水囊给上官鸿信喂了些水,耐着性子询问:“俏如来人在哪里?为什么他没有和你在一起?”

      上官鸿信握着水囊,目光移向远处,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听不见了。”

      心中的猜测与担忧被当事者一下坐实,而且还是以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太好受。上官萦空气得双眸忽地窜出一团怒火,忍不住骂道:“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三皇叔……”话到此处,那团怒火燃得更甚,遂又改口,“重明王逆天悖行,草菅人命,如今对你也敢出手,难道他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决意要反了?!”

      上官萦空之所以会轻易作此判断,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原因在于,上官鸿信背后那一掌,号称混元掌,断砖裂石,应手即碎。此掌法虽走柔劲,却狠厉异常,若非运掌之人留了几分功力,以及上官鸿信自身内力深厚,换作普通人挨上一掌,恐怕熬不过三刻就要驾鹤西去了。

      而这套高妙的功法,一旦与断云石两者并用,则威力无穷尤不可当,显然是出自上官王族的手笔。

      再一想,眼下身在塞北的王族中人,除了包藏祸心的重明王,还能有谁?

      面对上官萦空喋喋不休的怒骂,上官鸿信自然是以沉默应对。他根本听不见,即使他能听见,恐怕也不会选择在此时澄清这个误会。

      他一抬手,就着水囊又往喉咙里猛灌了一大口水,将不时翻涌的血腥味压了回去。

      “几时了?”

      再次开口,上官鸿信的声音反而有些沙哑,甚至没有办法确认自己是否真的问出声来。

      “已是卯时。”

      上官萦空随即答道,忽又意识到对方现已失聪,于是抓起上官鸿信的手,在其掌心落了一个泾渭分明的“卯”字。

      宓星霜说过,再拖一个时辰,俏如来必死无疑。

      而现在,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是生是死,总归要个结果。

      上官鸿信合目想了片刻,便起身将水囊还给上官萦空,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向重兵把守的城门。

      只见他起手便是轰然一掌,万钧力道势如雷霆,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两扇朱漆铜铆的城门应声倒下。

      不得不说,此时纵有万夫当关,恐也拦不住一个一心赴死的上官鸿信。驻城士兵神色大骇,纷纷后退,为他让出一条通道。

      上官萦空看得目瞪口呆,呆立半晌才回过神来,猛一跺脚,朝着他的背影追了上去。


      仁心苑,后院。

      “来了。”

      一声苦涩的问候,出自宓星霜之口。事实上他等这一刻,也是同样等了很久。

      上官鸿信则面无表情,一步一步,步伐坚定地走向他身后的那道门。

      宓星霜未加阻挠,甚至朝旁让了两步。

      “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竟连你都瞒着……”

      上官鸿信目若无波古井,毫无波澜地朝他掠了一眼,然后一伸手,推开了屋门。

      俏如来平躺在床榻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上官鸿信提脚继续往前,他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俏如来的气息声。

      一切都太过安静了。

      仿佛走进一场无声的梦境。

      上官鸿信有些胆怯地伸出手,轻轻抚着俏如来的脸颊,这一刻指尖感受到的温度令他几乎想要落泪。

      俏如来因此醒了过来。

      两人深深地对视片刻,似乎都想要在对方眼中确认着自己。

      俏如来朝他灿然一笑,目光天真得像个毫不设防的孩童。

      上官鸿信没有料到,他开口便是一句讨要。

      “想吃糖人了。”

      就在那一瞬间,上官鸿信感觉到世上所有的声音,犹如温暖的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他涌了过来。

      他终将被俏如来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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