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俏/《折羽》一百二十五
或许因他指尖的几分温热过于不舍,俏如来跋涉泥潭,拨开混沌云雾,终于睁开了眼帘,也是在这一刻,那一截眸光点亮了上官鸿信的灵魂。
如同从黑暗冰冷的湖水里猛然冒头,上官鸿信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胸腔里某种未明的情绪轰然炸开。
那些深藏至久令他几乎窒息的肺腑之言,全都因此粉身碎骨。
不过分开一个时辰而已。
上官鸿信内心苦笑,为什么却有种恍若隔世,久别再重逢的感觉。
俏如来同样轻叹,必须承认这骗来的诛心一掌,到底是自己任性,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拿命赌来的。
搏命之举,终是成了。然而世间赌徒万千,任其手段如何高明狡诈,但凡以一博万,无论是谁,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就是命数。而命数向来无私。即便是俏如来,也难逃此劫。
何况这一劫,不偏不倚,还是烙在上官鸿信的心尖上,则愈发要命。
此时的俏如来,看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实则内心已经掀起万丈波澜。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或说是一句四字真言:当哄则哄。
怎奈经过一番搜肠刮肚终不得果,俏如来不由腹诽,古来圣贤《劝学》之说不胜枚举,何以《哄学》之术闻所未闻?
先贤只云: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俏如来却知道,对付上官鸿信则要谨言慎行,徐徐哄之。毕竟对方若真一怒,便要九界承受不起。
俏如来绞尽脑汁,左思右想,这才拼凑出一块救命的糖人来。
于是他说——天真的,灿若星辰的,笑着说——“想吃糖人了。”
也正如上官鸿信本人所言,复杂的问题,会有简单的答案。
至少,由俏如来提供的答案,往往越是简单,越是可以“重创”上官鸿信的那颗心。
一个想字,表达的是欲念。
一块糖人,则暗藏着最为暧昧且隐秘的情思。
这样一句甜言,简直甜到了极致,足够打破先前为了诱敌深入而编造的绝爱谎言。
俏如来十分笃定,以上官鸿信超世绝伦的理解能力,一定能够立刻、马上、当即领悟到他的言下之意。
但出乎意料的是,上官鸿信却失常了。
他没有接话,只是直直地望着俏如来。那双眼眸淡淡的,仿佛朦胧的月光,随时都可能再次沉入暗夜。又因他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整个人看起来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有听懂。
显然这一次,俏如来也高估了上官鸿信的能力,或者也可以说,他低估了上官鸿信所遭受的锥心之痛。
毕竟在他未曾看见的地方,大雨不眠不休,落了整整一夜,上官鸿信独自淋漓,淋了一身惨烈。甚至在他意识不清之时,他也不知自己一句“箬笠蓑衣,轻舟江湖”,就已经将上官鸿信挫骨扬灰。
细细想来,这一天一夜,可说是冰火两重天,死死又生生,别说上官鸿信从来就不是铁打的,纵是铁打的,铜铸的,金刚不坏之身,这一遭无间炼狱蹚过来,换作谁恐怕都要融成一块烂疙瘩。
而一块糖人又要怎样才能打动一块枯形灰心的烂疙瘩?
看似无望之事,却非无望。
一个人的能为并不是无限的,俏如来或许会对天下人失策,但面对上官鸿信一人,俏如来永远不会失策。
至少,截至目前确实如此。
上官鸿信的手依然贴着他的脸颊,掌心窝着的一团温度令人安心。俏如来抬手覆了上去,十指先是交错摆放,然后紧扣指缝略一施力,试图将上官鸿信那只手从他脸上剥离下来。
这个充满强制意味的分离动作,终于引起上官鸿信的极力反抗。
这反抗甚至只是下意识的,完全出于一种纯粹的本能。
两人单手对峙片刻,俏如来忽觉头皮一阵刺痛,上官鸿信已经挣脱钳制,手指从他的耳后穿过,紧紧地缠住了他后脑处的发丝。
直到这一刻,上官鸿信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指缝之间流动的并非什么余烬,而是一种名为俏如来的温暖之物。
只凭一句发问,俏如来便完成了由物至人的蜕变。
“上官鸿信,学克武库,才郁虹梁,十八般武艺,无有不拈,无有不会,但不知其能画糖人否?”
上官鸿信听得分明,笑得分明,应了一句万变不离其宗的世俗道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俏如来会心一笑,坦然又郑重的向他致谢:“殿下费心了。”
上官鸿信低垂的眼睫状若蝶翼轻轻一扇,随后提起另一只手落在俏如来的胸膛上。
剑诀之指,点了点俏如来的心口。
“以勺作笔,以糖当墨,凝神静气,运腕走勺。用抖、提、顿、放等手法,忽快忽慢,飞丝走线;忽高忽低,粗细有致,一放一收,圆转流畅;一顿一抖,悄然成趣。”
上官鸿信一边轻声念着,一边在他胸前悉心描着,话音渐落,手指也随之一停,问道:“猜一猜,画得是什么?”
俏如来微微一笑,“是雁?”
“是鹅。”上官鸿信朝他摇了摇头,无奈一叹,又强调了一遍,“是家雁。”
“野曰雁,家曰鹅。鹅谓之舒雁者,家养驯不畏人……”
俏如来目光安然,望着上官鸿信振振有词。
却不料对方忽然话锋一转。
“但畏你。”
上官鸿信坦言之后,轻轻衔住了俏如来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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