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纸鸢

默对探虚寂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八


      仿佛是怒放的红莲。

      在那一瞬间,上官鸿信忽然失去了全部思能,唯独这个念头盘踞在脑海里,愈发清晰,也就愈发痛楚。

      就像很久以前,它就已经存在那里。

      它一定天生就在那里。无生无灭。而上官鸿信明白,自己将会耗尽一生走向它。

      掌心生出灼人的炽焰,把持着柔韧的腰身。肌肤相互厮磨,试探灵魂的幽明。也只有在这一刻,上官鸿信才能切实感觉到自己真正扼制住了俏如来的全部。

      甚至,包括他们虚妄的命运。

      心绪乍然沸腾,那些长久以来隐藏在身体里的欲念藉此苏醒,犹如穿膛而过的无明业火,几乎将他周身血液蒸发殆尽。

      俏如来攀上那截光洁的鹤颈,唇角轻轻擦过他的耳垂。梵音入耳,情之所钟,大火轰然而至,将上官鸿信早已颠倒的意识彻底化为灰烬。

      他深知自己仍应克制。

      但灵魂深处的焦渴,又足以让他将所有的克制通通打碎。

      问何为法?

      佛曰:任持自性,轨生物解。

      法为真理、正当、智慧、缘起、教导、戒律、本性、存在、心动、能别、信勤、祈祷、胜解、作意、不害、轻安、惭愧、寻伺、忿怒、骄诳、放逸、懈怠、嫉恨、贪嗔、掉举、慢疑、非得、恶作、同分、无明、虚空、择灭、想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但我的法,恒定永一。只为你。

      俏如来知道,自己的一切正在被上官鸿信颠覆。当知色身患厌,可是又该如何患厌一具失控的身体?他已是节节败退,退无可退。唯有任凭自己在对方的掌控下呼吸、颤栗、起伏、破碎,被片甲不留地拆解,被不遗余力地勘破,曝露出最为柔软与真实的内核。

      或许一件亟待完成的艺术品,必须经历狠心打磨,肆意雕琢,才能永久的嵌入艺术家的生命里。

      然而俏如来,他并不是一件艺术品。

      在上官鸿信的眼里,他天生就是废墟中的神像,是荒原上盛放的红莲,是世间唯一的仅存的残缺。

      残缺,也好。

      不是吗?俏如来。

      否则我要如何与你拼凑圆满。

      上官鸿信俯首,满目虔诚,将灵魂的全部重量印在了俏如来的眉间。

      是滚烫的法,亦是滚烫的罚。

      是悸动,是欢愉,是心同琴瑟,星流电激,亦是满心憯怛,痛入骨髓。

      四目相对,十指紧扣,隐而不语。他们注定要在绝对的沉默中,完成对彼此的第一次献祭。

      虽无言语,但两人都从对方氤氲的眼眸当中读到了同样庆幸的内容:终究没有对他客气。

      云蒸雾涌逐渐平息,道叶胶漆的两道身影终于分开。上官鸿信目光深沉,盯着俏如来看了许久,见他似有启齿的迹象,遂食指抵其唇,低声阻止道:“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

      明知对方意有所指,俏如来仍是展颜一笑,将上官鸿信的手指从唇边摘了下来。

      “我不动便是。”

      当真磐石意志,不可转移。

      手中薄被轻轻一扬,遮住满身遍体的爱痕。

      上官鸿信默然穿衣,收拾妥当之后,重新坐回榻边,他在听候俏如来的发落。

      他自然也知道,他的顺从并不能阻止俏如来的决断。俏如来一开口,必然会是重刑。而他除了领受,根本别无选择。

      “交易既已达成,如若不出意外,三日之内,重明王自会交出解疫之法。届时,郾城危机便可得到解决。”

      “然而瘟疫之祸害非同寻常,一旦再次萌芽,势必卷土重来,生民涂炭,尸横遍野的历史就会再度上演。况且,重明王居心叵测,防不胜防,即便今日成功解除了郾城疫患,也难保明日不会出现第二座郾城。”

      言至此处,俏如来停了片刻,审慎的目光探向上官鸿信。“若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殿下认为该如何做?”

      上官鸿信心中早有答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让天下人都成为俏如来。”

      闻言,俏如来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便敛去恍惚的神色,微笑应道:“防患于未然,说得确实在理。”

      上官鸿信嘴角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意,他忍不住伸出手,理了理俏如来耳边凌乱的发丝。

      “所以免疫之法,你找到了?”

      “殿下应该知晓,俏如来并无医术傍身,这段时日以来,虽有接触一些医典药学,仍是略懂皮毛而已,此事能有如此成效,很大程度上还是要归功于宓星霜的鼎力相助。”

      上官鸿信手里动作一停,语气毫无波澜,“你这是在替他邀功?”

      俏如来坦然应对,“是。”

      “那依你所言,记他一功。”上官鸿信笑意不明,手指继续不紧不慢的缠着俏如来的发丝。

      俏如来略一思忖,直切正题道:“至于免疫之法,便是采用人痘术,萃取病愈者之血浆,将血痂干屑经由银管吹入鼻中,因其毒化已尽,邪性犹存,便可使得接种之人产生抗体,从而达到预防感染的目的。”

      “此术施于未病之先,调于无病之日,自表传里,由里达表,既无诸证夹杂于其中,复有善方引导于其外,熏蒸渐染,始毒尽出,确为去险履平,避危就安之良法。”

      “再者,既是种痘之术,种苗的遴选则尤为重要。”俏如来神色转而凝重,悉心叮嘱道,“苗顺者十无一死,苗凶者十只八存,切记医人必取善苗、吉苗,慎勿妄取恶苗、凶苗。”

      上官鸿信点了点头,问道:“苗之吉凶,又该如何辩识?”

      俏如来道:“苗之吉者,犹之纪律之师,进必有序,行必有方,毒气之发,必由经络次序传宣,无一齐涌出之弊;达之皮肤,泄于毛孔,各分道路,寻窍而出。毒不凝于血分而血自荣,毒不滞于气道而气自畅,气血荣畅则其势平和无险逆之症。”

      “苗之凶者,犹之乌合之众,进止无节,尊卑紊淆,毒气一动,不由经络,一涌而出,不寻毛窍,各无道路。毒无所泄,非紊于血,必缠于气,而五陷痒塌之危不旋踵而至矣。”

      上官鸿信听罢若有所思,忽然问道:“神觋无方贵为鬼方之主,你是如何说服他贡献出自己的血浆以作种苗?”

      俏如来顿时眉头一拧,抬手一把挡开上官鸿信那只始终不曾安分的手。

      “殿下以为俏如来是怎样说服的?”

      上官鸿信那只手仍悬在空中,他盯着俏如来那张隐忍怒意的脸看了片刻,更觉如鲠在喉,进退不得。

      俏如来则收回视线,翻身背对他道:“说服一人并非难事,但想要说服你上官鸿信却始终难若登天。”

      上官鸿信沉默片刻,伸手探向他仍有湿意的后背,指腹沿着痂痕的纹理轻轻摩挲着。

      “我不为难你。”

      “你想要我做的,我应你便是。”

      俏如来没有应他,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将养苗之事一一告知:“种苗反复传种七次,苗力提拔愈精,人工之选练愈熟,火毒汰尽,精气犹存,所以万全而无患。种苗萃取后,用棉纸包好,记明何日何月取得,收贮新瓷瓶内,紧护其口,置清凉之处,勿触秽热之气。冬月取苗可存三四十日,夏日存十五日即为败苗。败苗切忌用于接种,若苗绝则应设法觅得新苗,源源养之。或与同道医人互通有无,则苗亦可不断。”

      一番语落,上官鸿信沉声回道:“好,我记下了。”

      “另有一事…”俏如来迟疑又道,“人痘术虽有参赞化育之功,救世济人之妙,然而方书未载无所考稽,且百姓能以理揆之者甚少,恐怕多数会视为虚诞之辞,但防疫推行之事亦刻不容缓……”

      听到此处,上官鸿信打断道:“此事交由我来。”

      俏如来依然背对着他,问道:“殿下拿自己当作试苗品,是忘记自己一国储君的身份了?”

      “皆是众生而已。”上官鸿信笑了笑,“每一位子民都是同样的重要,身为上位者,更应当做到不分畛域,不论贵贱,视同一律。”

      何等耳熟的发言。

      俏如来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攥紧薄被。

      上官鸿信垂下眼睫,继续嘴角含笑,残忍道出那一句令俏如来不堪领受的言语。

      “不过就是一视同仁的舍得罢了。”

      一语中的,俏如来只觉身下一空,整个人往无尽的深渊坠了下去。

      “对你来说,很难吗?”

      上官鸿信一边厉声问道,一边强行将他身体摆正,两人以面对面的姿态对峙着。

      俏如来却有些失神,目光怅然若失,似乎穿过了上官鸿信,落到了某个不明存在之处。

      上官鸿信见此情形,瞬间败下阵来。

      “抱歉……”

      他话音未落,俏如来便猛然蜷起身体,一阵剧烈咳嗽,咳出大口鲜血。

      上官鸿信将他一把提入怀里,用力拥紧道,“现在你知道我有多疼了。”

      以疼痛置换疼痛,没有人能比上官鸿信做得更好。

      俏如来深喘了一口气,一纸判决扔了下来。

      “疼也要做。”

      上官鸿信再无言语,他握紧俏如来的手臂压至身后,然后略一发力,那条手臂便“咔嚓”一声,拧成了一个不正常的生理角度。

      俏如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条手臂自然垂落下来,像是折断的羽翼。

      上官鸿信也并没有停止,他再一次握紧另一条手臂。 



      




—————————————————————

红莲花语:坚毅,冷静,绝望,破裂,不惜一切的爱。

评论(23)

热度(72)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