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纸鸢

默对探虚寂

雁俏|《空花》第三诫


第三诫:

      不可妄称神的名。

      已知神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手中钥匙逆时针方向转了两圈,锁眼“咔嗒”一声轻响,门被无声地推开。

      房内一如既往的没有开灯,城市灯火鱼贯而入,在墙壁上游曳出斑驳的光影。

      在光影交错的尽头,就连时间也仿佛凝固在这一刻,逆光相拥的两道人影,就像从万道光箭组成的荆棘丛中盛开的黑色双生花,显得格外触目。

      上官鸿信知道,越过客厅走到阳台,一共需要十七步。不多不少,整整十七步,这间破旧寓所的每一面墙,每一道门,每一处角落,他都曾亲自用脚丈量过——在其主人出门或是入睡之后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日与夜里。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走完这十七步。

      一双清冷且忧伤的眼眸制止了他。

      上官鸿信蓦然停下脚步,柔和的月光将俏如来的脸庞照得异常透亮,也包括他翕动的嘴唇。

      回去。

      一句慎之又慎的唇语。

      回去?能回哪里去?上官鸿信的眉宇间忽然漾起笑意。在过去的年月里,他鲜少露出这样真切的笑容,此刻却像是终于决心摘掉某种生硬的面具。

      俏如来瞬间失神。

      “彗星风兰。”

      “俏如来?”

      耳畔几乎同时响起熟悉又陌生的两声低唤,一左一右,亦真亦幻。

      就像脑海深处的荒原,烈日之下伤痕密布的裸岩,突然开出大片沉默的洁白花朵。既疼痛又美好。

      先发制人的永远是教皇。

      只见他脚下迅疾一转,身形如电光一般,闪至俏如来身后,苍白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扼住那截光洁的咽喉。

      “别动。”

      他要警告的对象自然是上官鸿信。

      这一次,上官鸿信却如若未闻,神情冷毅地提脚往前走去……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最后一步轻轻落下,人已经到了跟前。

      “找到你了。”

      咫尺之距,上官鸿信的声音轻得像一片掉落的月光。

      俏如来以一个几不可察的角度微微抬起下颌,眉眼间透着几分困惑,“什么?”

      上官鸿信的目光短暂掠过锁着他咽喉处的那只手,最终停在被月光描绘的唇线上。

      “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俏如来,你想继续听吗?”

      俏如来薄唇微张,齿尖用力压着舌的两侧,试图应出一个字,“想……”

      一个想字,辅音方出口,作为灵魂的元音,被上官鸿信用舌尖推了回去。

      夜空之下,彗星风兰灿若星辰。

      令人心神俱碎。

      教皇默然垂下眼睫,如神一般露出垂怜的微笑。与此同时,锁喉的那只手青筋暴起,毫不留力地瞬间收紧。

      俏如来禁不住闷哼一声,眼前一切像墨水浸染一般,迅速暗了下来。视线的中心,唯一透亮的地方,是上官鸿信根根分明如羽扇状的眼睫,正在微微颤动。

      于是俏如来意识到,尽管这念头令人匪夷所思,但此刻的上官鸿信一定正在恐惧着什么。只是他脑中念头刚起,上官鸿信就已迅速抽身,并且往后退了一步。

      教皇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松开了扼制俏如来的那只手。

      清凉的空气趁机窜入喉咙,钻入肺腑,激起胸腔里一阵无法抑制的动荡。俏如来不由得躬身猛咳了几声,这才感受到腰间束缚的手臂,如同愈缠愈紧的黑色藤蔓,有一种格外惊心的力量。

      教皇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问道,“我的故事正要开始,你会不会有一点兴趣?”

      俏如来沉默着点了点头。

      上官鸿信盯着俏如来看了片刻,视线忽然凌厉一转,投向桌上两只空的银杯。

      绛红见底,只剩一丝残色挂壁。

      “你喝酒了?”上官鸿信的声音冷得刺骨,细听之下又有一丝犹疑与挣扎。

      “是。”答话的却非俏如来,而是微笑着的教皇。“我们一起的。”

      上官鸿信眼睫一闪,犀利的目光直视教皇。直到此时此刻,这两副完全相同的面孔才流露出不尽相同的隐忍神情,如同镜中观望一般正式针锋相对。

      俏如来缓声开口,“后来呢?故事的结局是什么?”他垂落的眼睫仿佛被雨水淋湿的羽翅,沉重得无法抬起。

      教皇的双眸中迅速闪过一丝讶异。他感觉到俏如来的身体开始失去支撑,正在缓缓下坠。他不得不抬起另一条手臂,从俏如来的腋下穿过,将他牢牢地锁在自己胸前。

      从上官鸿信的视角看过去,就像是在观望一件被绑上十字架的圣物一般,观感十分不详。

      俏如来已经合上了眼帘,好似睡了过去。

      但是上官鸿信仍然迎着风,将那一夜未能讲完的故事继续一字一句镌刻在风声里。

      “1862年,达尔文第一次见到彗星风兰,就曾预言一定存在某种未知的飞蛾,拥有与其超长花距相匹配的长喙。然而,该预言引起了同一时代大多数博学家的无情嘲笑。囿于狭窄而又短浅的目光,他们一致认定生理构造如此复杂奇特的飞蛾必定是由超自然造物主创造的。”

      “1867年,英国博学家华莱士发表了论文,公开表示支持达尔文的假设,并指出在非洲存在一种被称为‘长喙天蛾’的飞蛾,与达尔文所预言的飞蛾非常相似。然而,直至1882年达尔文去世,预言中的飞蛾也未能出现。”

      “1903年,罗斯柴尔德男爵和昆虫学家卡尔•乔丹在非洲的岛屿上发现了预言中的飞蛾。为了纪念达尔文与华莱士,他们将其命名为‘预言’长喙天蛾。”

      “达尔文关于彗星风兰的预言,被后人视为进化论的最著名预言之一,同时也是不同物种之间协同进化的经典案例。达尔文认为,彗星风兰之所以演化出超长花距,必然存在某种驱动力。而为了获取花距末端的香甜花蜜,‘预言’长喙天蛾必须拼尽全力,用力挤压、摩擦到花冠,这样才能沾染上花粉,从而在下一次吸食花蜜的时候,帮助彗星风兰完成授粉。在无限漫长的演化长河里,它们互为参照,互竞互助。关于彗星风兰和‘预言’天蛾之间的故事,在世人眼里便是这样一段充满缜密逻辑推理的奇妙关系。”

      “他们说这是自然选择的威力,可是我自始至终都不这样认为。”上官鸿信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俏如来安然沉睡的脸庞。他目光温柔,像梦呓一般继续自语,“俏如来,我认为‘预言’天蛾其实并不存在。只有当彗星风兰承认自己的孤独,并且想要摆脱自己的孤独,只有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预言’天蛾才会成为真实。”

      风继续吹着,上官鸿信脸上的坚毅像是生平第一次被雕琢出来,显得异常醒目。

      “现在,俏如来你告诉我,你觉得这一刻来临了吗?”

      在俏如来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飞跃起来的是那一头如瀑的银发。仿若彗星划破漆黑的夜空,他的发尾如白色炽焰,灼烧着教皇的双眸。

      与此同时,一枚银色子弹冲膛而出,致命的轨迹直奔教皇面门。

      俏如来手持银刃,立时冲破禁锢,身形刮出一道残影,下一秒已与上官鸿信并肩而立。

      “所以…”俏如来头微微一偏,“上官鸿信,你是我的‘预言’吗?”

      “我是。”

      上官鸿信轻声应道。他全然没有松懈,手枪准星仍然瞄准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漠然脸庞。

      又一声刺破苍穹的枪响。

      “只为你存在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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