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俏/《折羽》一百二十九
是夜,残月如钩。微星两三点,固执地点缀着空落的天际。
仁心苑后院僻静一隅,窗牖紧闭,屋内燃着几支荧荧烛灯。半透的窗纱上映出墨浓的人影,单是立着,一动不动,像是被困在那些交错的木栅格里。
“你应该知道,以你现在这样的处境,我想对你做什么都可以吧?”
隔着一道略显稀疏的竹帘,宓星霜的声音仿若一位心怀叵测的不速之客,低沉而又透着几分寒意。
平静的水面倏尔颤了一下,一些微小的涟漪飞快扩散,与潮湿的浴桶边缘发生无声的碰撞,又退了回来,撞进那副破碎的躯体里。
浴桶里浸泡着各种用于疗愈的药材,空气中漂浮着一种别样的芬芳,适宜的水温令人感觉昏昏欲睡。
俏如来缓缓睁开眼帘,氤氲的水汽渲染着鎏金色的双眸,使得他的神情有种难以言明的恍惚与萎顿。
默了片刻,他开口问道:“太子…殿下离开多久了?”
竹帘悄然无声地晃了晃,窗纱上的人影好似动了,又好似没动。
“已有一个时辰。”
同样也是沉默片刻,才响起一句应答。
俏如来又道,“种苗之事?”
“均已交托给王族亲卫,快马发往全国各地医馆。”宓星霜神色阴沉地回道,“至于布置在重明王府周边的耳目,也都已严密安排妥当。一旦重明王有任何图谋不轨,坐镇燕京的鹤王这一次便可以人赃并获。”
“那,世子……”甫一出口便觉不对,俏如来又改口道,“萦空是跟随殿下回塞北营了?”
宓星霜不由心火直窜,攥拳回道:“先前参与屠城而被羁押的将士都已放出,有那五百名将士陪同护送,你还担心太子到不了塞北营吗?”
“这一次确是不一样……”俏如来只觉口中莫名泛起一阵苦涩,便倏然收了声。
接着,那道竹帘便“哗啦”一声被怒气掀开。
俏如来仍是背对着他,瘦削的肩颈线条犹如刀刻一般凌厉,那是一种生长在骨子里的坚韧,任谁也无法动摇。想来也是,这样的凛然不可侵犯,又怎会因他的莽撞而回头?
如果这双清冽的眼眸,愿意为自己停驻一次。一次也好,哪怕只有一秒。
那么这一秒,也能成全他一生的炽烈。这一刻,宓星霜几乎是在心底祈求。
但俏如来始终不言不语,岿然不动。
没有一句关乎礼义廉耻的规劝,只有拒人于千里的疏离与冷淡。
既然如此,那礼义廉耻不要也罢。
宓星霜几步上前,捞起一缕湿漉漉的银发,搭在手心处晾了片刻,然后便顺手抄起牛角梳,开始有条不紊地细细梳理。
俏如来亦未出声阻止。
“你这两条手臂,似乎也不想要了?”宓星霜冷不丁地问道。
“自然还是想要的。”俏如来否认道,“只是脱臼而已,并不碍事。”
“呵…”宓星霜佯装不着调地笑了笑,“左臂确实只是脱臼而已,右臂今后如何就很难说了。当初岁寒心对你可是下足了狠手,方才我也检查过了,拗断的尺骨和桡骨愈合得不好,如今被太子这么一折腾,怕是又该废了。”
俏如来却不以为意,回道:“那又该有劳世子了。”
宓星霜手里动作一停,目光顺着俏如来的颈线往下游移,一些无可名状的亲昵痕迹就这样坦然而又残酷地呈现在他眼前。
“俏如来…我有一惑始终不解……”
“世子请说。”
宓星霜缓缓吁出一口气,问道:“你认为,十纸鸢可曾爱过落师九冥?”
俏如来脸色瞬变,整个人没来由的惊了一下。他强作镇定,但仍掩饰不了语气间的急切,“重明王对你说了什么?”
宓星霜对他也是据实以告:“重明王说,他与十纸鸢虽为至交契友,相知相伴,却自始至终并无…肌肤之亲。”
“如此私密之事,如何判断真伪?”俏如来轻叹一声。
宓星霜勾起嘴角,一闪而过的笑容里却又藏着一丝阴影。“但你俏如来却对人心深渊洞若观火,从一开始就已经推算出了这一点。也因为这一点,重明王才会低头就范,与你达成看似毫无可能的交易。”
俏如来不置可否。
宓星霜又道:“十纸鸢对落师九冥,爱或不爱,在你心里必定也有一个答案,对吗?”
“逝者已矣,这个问题已无意义。”俏如来垂下眼睫,声色温和地回道,“世子也不必再提。”
“俏如来,你恐怕是在敷衍我。”宓星霜低下头,继续梳理手中的银发,这一瞬间他的神色无与伦比的温柔,“你是不愿答或是不敢答,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拒绝了我的问题——”
“所以我认为,这个问题不但有意义,而且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俏如来只觉心口猛然一颤,一种不详的预感呼之欲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有何意义?”
宓星霜顿时笑了起来。
“你竟然好奇了。”
俏如来默然点头。
宓星霜却忽然话锋一转,径自说道:“重明王已经下令,从明日开始向郾城百姓发放斑龙脑珠丹。只要各处医馆药铺运行得当,相信疫灾很快就能平息。”
俏如来心绪不宁地应了一声。
宓星霜则抬起眼帘,看了看灯架上那几支烛火,亮度似乎暗沉了许多。
“该剪灯花了。”
乍一听,好似漫不经心的一句闲语。他将视线转向置于案头的那一把铜质烛剪,只是盯着看了片刻,脚下却纹丝未动。
而后更是长久的一阵沉默,俏如来似乎也有所察觉,正要启齿之时,便听宓星霜的声音紧贴着他的后背继续响了起来。
“斑龙脑珠丹的具体配方虽未可知,但可以确定的是,炮制此药的确需要不少名贵的稀缺药材,再经由多道繁复工序方能炼制而成。即便重明王愿意交出药方,一旦遇上大面积的疾疫爆发,以羽国现有的国力恐也难以应付,因而人痘术势在必行,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杜绝后患之法。”
俏如来温和回道:“人痘术是你潜心研究的济世成果,殿下深知个中利害关系,他是信你的。”
“你错了,俏如来。”宓星霜摇头,断然否定,“这一次太子不该信我。”
一阵劲风适时擦过俏如来的耳畔,眼前几支烛火恍忽一闪,应声而灭。
“甚至就连你,也不该信我。”
黑暗中,宓星霜突如其来的宣言就像烧红的烙铁,直接烙在他裸露的后背上。
俏如来立时疼出一身寒意。
“身燃一灯,可度百千万亿劫。此身若灯,十方世界,冥者皆明。此身若灯,渺渺三途,终有寂灭。”
“俏如来,你我都很明白,怎样才能藏匿一盏明灯……”
——灭了它。
俏如来清楚地听见内心深处的答案。与此同时,整个人仿佛溺水一般,身体不受控制的缓缓沉入水里。
“这些药……是什么……”他仍然觉得不可置信。
宓星霜手捧白衫,将他从浴桶里捞了出来,紧紧裹在胸前。
“唯有如此,上官鸿信便无处可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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