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纸鸢

默对探虚寂

雁俏/《折羽》一百三十


      醉墨仙毫,已经很久未曾发作了。

      不知为何,这一次的发作,竟是来势汹汹。蚀骨般的疼痛是次要的,真正令俏如来无法忍受且心生忧怖的是,他切身体会到了自我意识的分崩离析,就像无数狠毒的蛊虫正在残忍蚕食着他脑中的记忆。

      那些令人绝望的喧嚣,无声地贯穿他的身体,破碎的记忆如风中沙尘一般,转眼间消逝无痕。他转身向后望去,记忆深处那道凌厉的人影已经不甚明晰,再一伸手,三千繁华盛景顷刻间坍塌成悲凉枯寂的荒漠。

      原来真的临到这一刻,自己这颗心也是会痛的,也是可以如常人一般,有怨,有悔。

      何其幸哉……

      心神一阵恍惚,一股难以克制的腥甜随即涌上喉头。眼前忽有人影闪动,下一刻俏如来感觉身体被人托起,接着撞进一堵厚实的胸膛里,紧咬的牙关瞬间松懈,鲜血汩汩而出,很快便染透了那人的肩头。

      “上官鸿信……”

      俏如来知道来人并不是。

      他只是真的很想,很想在这样痛彻心扉的时刻,念一次那人的名字。也许这样就能恒久铭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世间固然虚妄肆行,但仍有一人愿与自己交付灵魂,陪着自己共赴深渊。

      耳畔竟如愿响起熟稔于心的低沉声线。

      “俏如来,现在的你别无选择……”

      “那些前尘往事,心中淤积的世间纷扰,若能就此万事皆空,对你而言或许是人生的一桩幸事。”

      “甚至连我自己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不如就让你忘了,从此一了百了……”

      “但是,你真的可以放任我一个人吗?”

      因他一句坦荡质问,整个世界开始像流沙一般崩坏陷落。

      真的可以吗?放任你一人……

      俏如来朝那些崩坏的碎片伸出手,落入手心的却是冰冷且刺骨的雨。身后那人合上纸伞,提脚上前,与他一道并肩伫立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下。

      “你曾对我说过,百年闇室,一灯能破。你这盏灯若是灭了,我便要拘囿于这一方暗室,安心的住到死吗?”

      俏如来转头看向他,“你不会的。”眸光透着一种伤感的温柔。

      而后便听得一声轻笑,这样放肆的轻笑必然只属于一个人,上官鸿信。

      有一种睥睨人间万物的清狂与决绝。

      然而此时,这声轻笑却如同一剂良药,狠狠地熨帖了俏如来那颗残破不堪的心脏。

      “你我都很清楚,你若是不在了,那这间暗室也就不复存在了。因为,我会将整个九界都付之一炬,用最大的光明,去造就世间最大的黑暗。”

      “俏如来。”一声低唤,深情得几乎响彻整个灵魂。

      与此同时,上官鸿信抬起手,指尖点了点他的心口处,就像为他的疼痛画上了一个句点。

      “黑暗始终在前方,静候着光明。”

      一语惊醒梦中人。

      俏如来猝然睁开眼帘,徘徊于眼底的仓惶因而无所遁形。他脸色苍白,薄唇微张,竭力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却仍是如身体那般难以自控的颤抖着,“不要再对我用那些药了。”

      无比溃败的语气,几乎是在恳求来人。

      “…你明知道我走不了……”

      片刻沉默之后,耳边传来一声喟然长叹,宓星霜低声提醒他道:“百步还阳丹。”

      闻言,俏如来整个人几不可察地惊了一下,立刻矢口否认,“此药不在我身边。”

      “此事归根究底怪我不够慎重,当初便不该将剩余的丹药赠予你手。”宓星霜显然无法轻易打消心中的疑虑,“俏如来,你秉性顽固,以我对你的了解,百步还阳丹,你必定会随身携带。只要你肯将药交出来,我自然不会再对你使用软骨散。”

      “俏如来身无长物,若真有藏药之处,世子又岂会搜寻无果?”

      俏如来的应辞,一向让人无法反驳。

      听出他言语之间难掩的愠怒,宓星霜却苦笑一声,回道:“你以为我向你讨药,是在担心你会逃跑?你那条腿经脉尽毁,如今绝无可能再承受一次百步还阳丹的反噬。我是要救你——”

      “俏如来无需他人拯救。”毫不留情的一句打断,俏如来说着全力一挣,脱离了对方禁锢的双臂。

      宓星霜眼神一暗,顺势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语气也不禁冷了下来,“想必这世上,只有上官鸿信一人能可救你,是吗?”

      “是。”俏如来答得没有任何犹疑。

      “好,很好,好极了……”宓星霜切齿拊心,恨意十足道:“你体内的蛊毒是为谁受的?你这条腿是为谁废的?你一身伤痛又是因谁而起?是谁害得你以身犯险,沦为重明王府的阶下囚?又是谁一掌碎心,害得你心脉受此枯损?事到如今,你何以认定上官鸿信他能救你?他到底是在救你,还是在毁你?!”

      任他一腔愤懑难平,俏如来始终神色淡然,缓声回道:“既知是他人因缘,世子又何以妄加置喙?”

      宓星霜顿时语塞,只得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

      待他脚步声逐渐走远之后,俏如来这才长吁一口气,伸手从枕边摸到了那一串随身佩戴的琉璃佛珠。

      晶莹的珠串绕在指尖静静摩挲片刻,俏如来却倏然一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将佛珠反复观摩之后,终于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而此时,那扇紧闭的木门再次被人轻轻推开,来人卸下一身风尘,迎着他困惑的目光,声色温柔地问道,“怎么,我的断云石,你用得不称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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