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纸鸢

默对探虚寂

雁俏/《折羽》一百三十二


      “八月十四,雷雨,昼晦,飓风大作,有龙自东南而来,其曳尾之处,摧屋如伞,桌凳药具飞空如雨,后圃卷土半尺,苗叶如斩,禽畜摄去无数。其身紫青赤色,鳞介闪烁,约三四尺阔,入西北而落——”

      幽静的山中小筑内,伏案之人正在认真挥毫,末了的“落”字亟待封口,忽闻一声直穿云霄的惨叫,蓄力的笔尖猛然一抖,收尾便生生劈了个叉,墨如脱缰野马,直奔不可挽回之态势。

      “唉!”

      菩提千山喟然长叹,手中竹笔“啪”的一声搁至砚旁,随后将那一纸废墨揉作一团,扔了出去。

      满地散落的纸团,可谓一片狼藉。

      他呆坐了片刻,然后收起思绪,起身朝屋外走去,边走边如念咒一般,低声道:“恨不得、御风归去,恨不得、御风归去,恨不得、御风归去……”

      菩提千山,人奉药王美名。虽然年逾古稀,却不见龙钟老翁之态,凡有幸一睹真容者,无不赞其鹤发童颜,清风瘦骨,飘然有出世之姿。

      然而,这位出世仙家甫一跨出门槛,便出其不意的被一股凶猛巨力冲撞得横飞了出去。

      “师尊——!”

      伴随着心口的阵痛,以及一声穿透天灵盖的刺耳高音,菩提千山面目扭曲,白眼一翻,几欲昏死过去。

      “师尊!师尊!”

      来人正是他那不成大器的徒弟,外相妖娆却气壮如牛的玉腰奴。此人幼失怙恃,惨遭遗弃,幸而得药王捡回一命。玉腰奴虽是自小追随其左右,奈何生性愚钝,心拙口夯,对药理研习之术根本毫无天分,始终不堪重用。

      被这样一双蛮臂拥在怀里,菩提千山气若游丝,张口问道:“何事慌张?”

      玉腰奴战战兢兢地回道:“他,他,是他回来了!”

      “谁?”

      “宓星霜!”

      “宓…宓星霜?!”菩提千山一听此名,不禁怒目圆睁,猛地从徒弟怀里跳了起来,放声骂道:“好你个胡孙!居然还有胆子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玉腰奴点头如捣蒜,一本正经地说道:“不仅他回来了,他还领着一位好看的仙家,一道回来了!”

      好看的仙家?

      菩提千山满腹狐疑,他一向自诩天生丽质,谪仙下凡,凡夫俗子一概无法比肩。若是连玉腰奴都夸口的仙家,如此逸人,岂能不会?心念至此,他便双袖一振,昂首挺胸,状如一只好斗的公鸡,大步流星地冲出了碧云居。

      玉腰奴拔腿紧随其后,口中仍然念念不忘道:“好看的仙家,特别,特别好看的仙家……”

      碧云居外植有一片茂密的竹林,远远望去,两道修长的人影一立一坐,清风徐徐,竹海听涛,此情此景甚是惬意。

      然而走到近处,再一观二人神色,菩提千山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莫名骇人的危险气息。

      宓星霜自然不必赘述,熟悉的眉眼之间仍然透着一种不修边幅的痞气,一想到自己的毕生心血千金阁差一点葬送在这个胡孙手里,菩提千山就恨得咬牙切齿,心中禁不住冷笑起来。

      目光接着移向端坐于轮椅之中的另一人,此人相貌生得清逸翛然,堪比雪胎梅骨,确非人间凡品。但细察之下,却是一脸病恹之色,心脉枯损,肢体残缺,不过就是一介废人而已。

      奇怪的是,在这位废人面前,那个儿时顽劣不堪的宓星霜,竟然展现出一副毕恭毕敬甚至有些胆惧的神态。

      菩提千山脸上浮现出一个略显玩味的笑容,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

      宓星霜上前一步,垂首作揖道:“菩提老祖——”

      岂料下一秒疾风袭面,宓星霜躲避不及,胸口突遭一掌重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闭嘴!你个孽畜!”菩提千山负手骂道。

      此时赶到的玉腰奴一见现状,惊得舌头直打颤,“师尊,师,师尊您老人家请息怒,息怒……”

      菩提千山只朝他一瞪眼,玉腰奴便立刻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宓星霜横倒在地,神情痛苦地捂着心口闷哼一声,问道:“一别经年,重逢不易,老祖何以对晚辈如此动怒?”

      菩提千山撑着一张冷面,上前一把将人提了起来,掌心酝酿的杀气已然呼之欲出。

      俏如来眼睫轻轻一扇,终于开口道:“药王前辈,还请手下留人。”

      “人可留,孽畜却留不得!”菩提千山怒喝一声,抬手便是致命一掌,直击宓星霜的面门。

      只是这一掌终究还是被人挡了下来,应该说,被俏如来的一句话挡了下来。

      “药王前辈,难道不想为自己的爱徒报仇了吗?”

      一阵微风吹过,竹枝摇曳,簌簌作响。

      宓星霜困惑的目光投向俏如来,俏如来却不动声色的朝他摇了摇头。

      菩提千山沉默片刻之后,手指一松,将宓星霜扔了下来。

      他转过身,再度看着俏如来,这一次目光中比先前多了几分期许,只是这难得的期许仍然掩盖不住他口中的嘲弄之意,“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俏如来不卑不亢地回道:“晚辈俏如来,若有失礼之处,望前辈见谅。”

      “俏如来……”菩提千山咀嚼片刻,不情不愿地肯定了一句,“确实人如其名,是个好名字。”

      此时,宓星霜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回俏如来的身侧。

      菩提千山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对俏如来道:“既然你口出狂言,那你倒是说一说,我该如何为自己的爱徒报仇?”

      “俏如来不知。”

      俏如来的回答,一向出人意料。

      菩提千山嘴角隐隐抽了一下,怒气直飙:“什么?你不知?!”

      “俏如来确实不知。”

      俏如来应得从容不迫,他扭头看向宓星霜,那双如同深潭一般令人沉溺的眼眸,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看了片刻,然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样忧伤的笑容,却让宓星霜情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但为父报仇之事,我想宓少侠一定心知肚明。”

      一语中的,也是一击毙命。

      时隔多年以后,宓星霜每每忆起此刻,内心都会掀起一阵难以抚平的触动。这样的触动,穿越时间的长河却经久不衰,由此可见,当初的他,也就是眼下这一刻的宓星霜,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遏止这样的触动。

      所以,他当着须弥山的清风和云海,当着菩提千山和玉腰奴惊愕的目光,当着俏如来全身心的拒绝,也要在那样温热的唇上落下一个任性的印记。

      “俏如来,你将我看得太透了。”

      “但你不该这样。”

      你不该这样对我的,至少不该在这种时候。

      俏如来并不知道,他一时不慎流露出的温柔与心碎,会让尝到的人觉得那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甜。

      而那种甜,没有人不想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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