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纸鸢

默对探虚寂

雁俏/《折羽》一百三十五


      “神觋无方?!”

      上官萦空大吃一惊,扭头看了一眼上官鸿信,犹疑问道,“他…他不是身亡了吗?”

      此言一出,宓星霜与俏如来均是一愣。

      俏如来紧接着道,“放我出来。”语气中有种不由分说的强硬。

      神觋无方倒也识趣,将他从麻袋里放了出来,见他单脚似乎无法稳妥站立,又伸手捞着他的腰际。

      俏如来垂下眼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虽未发言,但拒绝的意图也很明显。

      神觋无方讪笑一声,遂依他松了手。

      俏如来则很自然地席地而坐,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眸投向上官鸿信。

      上官鸿信与他对视须臾,然后微微勾起嘴角,同样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上官萦空与宓星霜见此情形,亦不再深究,顺势盘腿就坐。只是宓星霜坐下的那一瞬,余光下意识地瞥向俏如来的那条腿,神色也随之黯然几许。

      神觋无方这才扬起手臂,唰地一下揭掉了那张将玉腰奴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露出了这位鬼方国主最为真实的面目。

      不得不承认,面具下的这张脸竟是少有的出类拔萃。若是非要形容的话,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诸位有礼,在下神觋无方。”

      说完他也从善如流,靠着俏如来坐了下来。随后一伸手,笑容可掬,“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俏如来略一思忖,遂朝他伸过手去。

      两只手交握的瞬间,只听“咔”地一声轻响,俏如来的手腕上便忽然多出一道金刚锁链。而锁链的另一端,正是拴着神觋无方。

      众人神色瞬变。

      神觋无方指尖捏着一枚细小的银钥,当着众人眼前晃了晃,然后仰头,张嘴,就这样有恃无恐地吞入腹中。

      首先发话的是宓星霜,他脸色一沉,说道:“在下虽然医术不精,但开膛破肚之事,倒是游刃有余。”

      上官萦空白眼一翻,显然对宓星霜的血腥手段很是质疑,“他迟早会拉出来。”视线再一转,对神觋无方问道,“敢问鬼方国主,你是日日出恭,还是三日一次,甚或七日一次?”

      宓星霜冷哼一声,对其嗤之以鼻,“所以你的意思是,趁他如厕之时,你在茅坑里候着?”

      “未尝不可。”上官萦空嘀咕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曾惧过一坨燥矢?!”

      神觋无方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转头扫了一眼俏如来,见他淡定如常,于是又看向上官鸿信,问道,“太子对此有何见解?”

      上官鸿信掷地二字,“砍手。”

      神觋无方点了点头以示认可,接着又咧嘴问道,“砍谁的?”

      他话音未落,俏如来已率先答道,“自然是俏如来的。”

      “哈。”神觋无方干笑一声,环顾众人,调侃的意味溢于言表,“各执一词,众口难调,在下究竟应该听谁的?”

      俏如来垂眸,视线沿着锁链一路攀升,直至面对神觋无方那张俊逸的脸庞,一语道破,“鬼方国主,权尊势重,理应执掌风云,又何需听从旁人之言?”

      神觋无方微微一怔,沉默片刻之后终于由衷叹道,“俏如来,落师遇到你,确实该亡。”

      他说完便张开嘴,将原本压在舌底的那枚银钥吐了出来。正当他意图开锁之时,俏如来却一伸手,问道,“可否我来?”

      神觋无方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将手中银钥递了过去。

      俏如来接过银钥,便迅疾转手,朝上官鸿信的方向抛了出去。

      而上官鸿信似乎早有预料一般,略一抬手,就精准无比地接住了那枚银钥。

      “你!”神觋无方脸色一沉,急喝道,“这是何意?!”

      俏如来对其如若未闻,而是面对上官萦空问道,“鬼方国主身亡一事,有劳世子详说。”

      上官萦空遂开口道,“郾城疫事一平,燕京便传来急诏。原是鬼方使节奉国书而来,称国主神觋无方于数月之前奔赴羽国,本意向鹤王朝觐,其却无端失踪,恐怕已遭杀身之祸。”话到此处,他望向神觋无方,语气森冷,“国书所言,鬼方与羽国虽有不战盟约,可恨吾主屈死他乡,羽国若是三十日之内无法交出罪魁祸首,兵燹之祸在所难免。”

      彼时,上官鸿信自是对神觋无方的真实下落心知肚明。只是他未曾料到,当他从塞北营再度赶回郾城,首先得知的消息竟然是俏如来与宓星霜双双失联。

      “如今距离鬼方限期还剩多少时日?”俏如来问道,视线却不动声色地盯着稳坐一旁的上官鸿信。

      “不足半月。”上官萦空不由哀叹一声。

      俏如来蹙眉静思片刻,转而对神觋无方道,“这就是国主与落师九冥交易的缘由吗——借刀杀人。”

      借什么刀?杀什么人?

      上官萦空与宓星霜面面相觑,两人均是一头雾水。上官鸿信却是神色一动,似有所悟。

      神觋无方神色不解道,“俏如来,我还以为我冒充樗里棘一事,你早有察觉,原来你——”

      上官萦空话听半句,便急不可耐地开口道,“俏如来,你难道忘了与落师九冥交易的分明是樗里棘,他为了在落师国扩张杏林花发的药铺产业,于是答应落师九冥在郾城散布疾疫。”

      “世子稍安勿躁。”俏如来朝他微微一笑,“请问世子可知落师国土多少公顷?”

      上官萦空摇头道,“虽不知其具体数目,但落师弹丸之地,应当不及羽国二十分之一。”

      “那么,若是世子打算做药材生意,是想选择弹丸之地的落师,还是幅员辽阔的羽国?”

      “咦?”上官萦空若有所思道,“此事的确逻辑不通,为何樗里棘会放弃羽国这么大的香饽饽,而选择去啃落师那么一块难以下咽的烂石头?”

      “因为樗里棘根本从未放弃羽国,自始至终他为之交易的对象,都只有重明王一人而已。”上官鸿信接替俏如来冷声解释道,“郾城大疫,从头到尾都与落师九冥毫无瓜葛,只是重明王与樗里棘双方的图谋。”

      “那为何樗里棘要针对此事说谎……”上官萦空继续提出心中困惑,“不对,应该说为何鬼方国主要对我们说谎?”

      “原因不外乎两点。”这一次回应的是俏如来,他语气笃定道,“其一,樗里棘与重明王的交易内容极为隐秘且对羽国危害重大,为防万一,同时也为了自身行事方便,鬼方国主不得不替他掩人耳目。其二则简单许多,许是因为樗里棘提供的信息有限,而鬼方国主与重明王又是素未谋面,若有失言之处,岂不暴露马脚?”

      俏如来稍微顿了一下,转头对神觋无方继续道,“这也是为何国主在解疫之后,并未在王府久作逗留,而是在重明王回府之前便不辞而别的原因,对吧?”

      神觋无方故作泰然之色,信口辩解道,“在下是因为御下无方,对樗里棘参与疫祸心生愧疚,所以才选择奔赴郾城,参与抗疫之事。”

      俏如来听他此言,遂淡然一笑,态度中肯的点评了一句,“国主仁义。”

      怪就怪在,原本晦暗不明的气氛,竟然因为俏如来的这一句话而有所缓和。

      上官萦空大脑转得飞快,随即灵光一闪,问道,“如此看来,鬼方国主与落师九冥那是熟识了?否则又怎会借用他的身份来混淆视听。”

      俏如来颔首以示肯定,“确是。”

      神觋无方则饶有兴致地反问道,“俏如来,你既已察觉出其中违和之处,为何彼时在郾城却不曾拆穿我的说法?”

      任谁都能听出他言辞之间的挑衅意味,而俏如来却抿紧嘴唇,罕见地陷入一阵沉默。

      此时,上官鸿信抬起鹤翅一般锐利的眼睫,目光如牢笼一般紧锁在俏如来的身上。

      俏如来久不作声,上官鸿信便会替他作声。

      “因为此事与郾城疫祸相比不足为虑,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一旦拆穿此事,也就等于承认自己并不知晓当初重明王与落师九冥的交易真实为何,对吧,俏如来?”

      “如果交易内容是以你的性命作为对我的要挟,那重明王就不会趁你身陷落师,已是九死一生的情况下,仍在塞北各地谣传圣手白衣客的行医逸事。至少,在重明王的计划之中,你俏如来不会死于落师九冥之手,他对你的命运有着更为残酷的安排。”一番言辞针针见血,可谓咄咄逼人,但上官鸿信仍无止声的迹象,“由此推断,你的性命并非两人交易的核心内容,同理,落师九冥想要的也并非醉墨仙毫的制蛊之方。”

      上官鸿信起身问道,“他要的是什么?”

      俏如来仍是端坐着,垂眸应出二字,“不知。”

      上官鸿信内心苦笑,一改先前凌厉之色,语气略显伤感地问道,“俏如来,你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他提脚而行,又是短短十来步之距,只不过这一次的俏如来状如无波古井一般,只是定坐不语。

      而上官鸿信已经行至面前,俯身在他耳畔轻声问道,“十纸鸢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

      俏如来正欲张口否认,“不……”

      然而一切终究事与愿违。

      几乎快要被人忘记存在的宓星霜倏然开口,如梦呓一般重温那时俏如来的问词,“王爷难道不曾被那只铜鸢暖炉烫过手吗?”

      烫过。

      他记得重明王如此答道。

      他也记得俏如来在此之前,也曾特意询问铜鸢暖炉之事,自己同样甚为不解,彼时炎夏,焦金流石,怎会有人疯癫到抱着一只暖炉度日?

      现在他彻底明白了,为什么那只铜鸢暖炉会如此烫手,甚至灼人灵魂,但重明王仍要与其朝夕相伴,寸步难离。

      因为那只暖炉里……

      与此同时,上官鸿信已经将答案轻轻吹进了俏如来的心里,即便这答案已如一桩旧事那般斑驳。

      “是十纸鸢的骨灰。”

      远处风声阵阵,松涛如怒。

      俏如来蓦然合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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