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俏| 折羽(伪)番外•调鹤坐隐间
岁末，风弄檐马，暴雪迎竹。
雀山台，别苑。
屋内蓄着红泥火炉，炉上茶馥四溢。临窗处有一方坐榻，榻中置一案几，案上除了棋盘，尚有一盏琉璃禅灯，状若莲花并蒂，形制翩然成趣，十分惹眼。
相对而坐的两人，各执黑白，落子，提子，竞相有序，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神思驰骋，攻城略地。
午时方过，手谈遂始。
眼下虽已入夜，但双方你来我往，攻守有度，战况不时陷入胶着。
上官鸿信正蹙眉沉思。
俏如来抬起眼帘，目光转向窗外，只见玉尘当空舞，疏竹碎琼，满地坠白。
于是嘴角漾起笑意，心道，听雪斋，竟是名符其实了。
上官鸿信见状，也停了下来，伸手揭开琉璃灯罩，银针一挑，剔了剔灯花。
烛光忽闪，屋内又亮堂了几许。
“俏如来，该你落子了。”
上官鸿信状若不经意地提醒道，深邃的眸光则如笔墨一般，细细勾勒着那张清冽的侧颜。
俏如来闻声转头，见他目光灼然如炬，心神不免一阵恍惚，遂问道，“晡时已过，殿下今日是不饿吗？”
“你饿了吗？”
“尚可。”俏如来否认。
“那待你我分出胜负，再用晚膳也不迟。”上官鸿信悄然舒了口气，同时眼神点了点棋盘，示意他道。
“嗯。”俏如来轻轻应了一声。
只是视线甫一落回棋盘，又倏然想起仍有一事未结。
“鹅该喂了。”
说着正欲起身，却被上官鸿信一把按住肩头，压回原位。
“弈局未了，不得离席。”
这声突如其来的喝止，令俏如来明显怔了一下。
上官鸿信眼睫一扇，眸中烛火摇曳，俏如来的脸庞在烛火的辉映下，任何微小的情绪变化都显得清晰可辨。
他心下莫名一紧，开始口不择言。
“鬼方乃是盛产金石之地，观此莲灯玲珑剔透，造型别致又深赋禅机，想必其价值定然不菲。”
俏如来点了点头，“国主为人大方，出手向来阔绰。”
上官鸿信一听此言，心中更觉五味杂陈，不是滋味。又道，“鬼方距此千里之遥，这一趟跋山涉水，舟车劳顿，属实不易。除此一灯，神觋无方难道不曾相赠他物？”
他物？俏如来下意识地默念一声。
自然也还是有的，都是一些各地风物特产，织锦缎匹，以及酒酿茶食。神觋无方造访雀山台之时，上官鸿信彼时在场，这些也都是知晓的。
“殿下何出此问？”
“远涉千里，只送一盏禅灯，似乎过于兴师动众。”
俏如来不由失笑，扫了一眼棋盘，提子占地。接着便不客气地坦言道，“观此一弈，殿下始终未尽全力，处处虚与委蛇。既是如此，何以不允俏如来离席？”
上官鸿信一时猝不及防，哑口半晌。
久候不语，俏如来再次起身，提脚往门外走去。
未行几步，身后劲风来袭。
俏如来遽然止步，一声“上官鸿信”，语气阴晴难辨。
那风应声而散，人却依然缠了上来。
俏如来只觉腰间一紧，脚下后退半步，果然撞进对方怀里。
上官鸿信的胸膛，一如既往的温暖。
余光一瞥，掠过角落里的红泥火炉，茶汤沸腾，恐怕煮得有些过了。
自从入冬之后，这些炉子就势不可当，所向无敌，几乎攻占了整个雀山台。凡俏如来所到之处，十步之内，必见红泥炉入目。
温暖之余，俏如来仍是不解，遂喟叹一声，问道，“鹤王明诏，只说将俏如来幽禁于雀山台，而今到了殿下手里，竟连这小小的听雪斋，俏如来也要被禁足了吗？”
上官鸿信心底倏尔一颤，再度失语。
俏如来轻轻拨开他的手臂，继续徐步向前，推门而出。
大雪霏霏，仿佛可以一瞬白头。
上官鸿信循着他的脚印，追了上去。
鹅舍毗邻月桂，以芦作篱，内设蒲团，上覆茅草。尤其冬寒之日，闲来无事，鹅便卧息，鲜少探头。
经过庖屋时，俏如来抓了一把苞谷。
唤了几声，鹅却未出。
于是俯身朝舍内一看，见其双目紧闭，长颈垂向一边，红掌蹬得笔直，一动不动，如若死物。
俏如来愣怔半晌。
上官鸿信晚他几步，一见他失神，慌忙伸手拍了拍鹅，鹅便扑棱了几下翅膀，竟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俏如来吸了吸鼻子，闻到了酒香，似乎又含有少许椒香，遂恍然问道，“这是屠苏酒？”
屠苏酒，传闻是由汉末名医华佗创制而成，以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中药入酒浸制，具有防病疗疾，驱邪避瘴之功用。
自古以来，盛行元旦饮屠苏以避瘟疫的风俗，故屠苏酒又名岁酒。神觋无方到访之日，恰逢腊月，那几箱赠礼当中，确实有几坛屠苏酒。
上官鸿信斩钉截铁地否认，“非是我…”
俏如来笑了起来，看了看鹅，又看了看上官鸿信，说道，“如此饮法，倒也贴切。”
一般人饮酒，总是以长者为尊，从年长者饮起，但屠苏酒的饮法却正好相反，是从最年少的饮起。人有疑云：正月饮酒，先小者，何也？是因“小者得岁，故先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也。”也就是说，饮屠苏酒，本就应当先少后长。
“先是鹅饮，殿下次之，俏如来殿后，岂不甚好？”
上官鸿信这才反应过来。
不由相视而笑。
剩下的屠苏酒，当夜便全部搬入听雪斋。
两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醉意渐浓。俏如来饶有意味地问道，“鹅怎会贪杯呢？”
上官鸿信摇头，故作不知。
俏如来遂朝他伸手，“殿下身怀私藏，早已如坐针毡，何不借俏如来一观？”
上官鸿信端坐良久，终是不敌，头一低，竟从腰间摸出两粒琉璃佛珠来。
俏如来嘴角微勾，接过佛珠。
“那鹅不止贪杯，它还贪食。”上官鸿信面色赧然，低声说道。
真可谓与鹅斗，其乐无穷。
“殿下费心了。”俏如来有恃无恐地应了一句。
杯中屠苏猝然一惊，上官鸿信果断仰头，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肺腑之言也烧得和盘托出。
“日前，萦空派人传来密报，数月之前，鬼方已有邪祟为祸，惊扰生民，死伤过百……”
俏如来眸光淡然，支颐不语。
上官鸿信又道，“雀山台号称九重锁，历来由重兵把守，壁垒森严，风丝不透。神觋无方可以不知，你又岂会不知？”
“殿下似乎有所误会。”俏如来目光一转，望着那盏明亮的禅灯，缓声说道，“国主有言，谨以此灯聊赠太子，勿薄细碎仇。”
简直一语惊醒梦中人。
黯然凝眸，沉默良久，上官鸿信才又说道：“前人有云，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世间万物若能勘破，无处不尘埃，皆是虚空而已。既是虚空，为何只你心无旁骛，偏以血肉之躯，渡那一抔微尘？”
“如今已然不能心无旁骛了。”俏如来垂眸一笑，手指轻轻点了点棋盘。
“殿下，该落子了。”
上官鸿信不由一怔，就见俏如来微微倾身，凑到他唇边低吟了一句。
调鹤坐隐间，雁引梵心去。
去一去，也好……
一梦方初醒，贪欢了无痕。
上官鸿信遥望窗外，那鹅仍在月桂树下合目憩着。
棋局已残，只怕无以为继。
一瞬恍神，指尖棋子不慎落地，他犹豫了片刻，正要俯身去捡，檐下似乎传来琉璃碰撞的渺渺颤音。
忽又想起那一年岁末，正值天寒地冻，俏如来提着两只空的屠苏酒坛，一步一滑地走在雪地里。上官鸿信默然跟随，就见他回头，一字一顿，好不认真地说道，鹅要好生照顾。
听闻一只鹅的寿命可达二十八年以上，当然，能活到如此岁数的鹅，必定少之又少。
上官鸿信低着头，笑得令人不忍卒读。
他继续捡起那枚棋子。
棋局未满。
然而，终究无处可以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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